《瘗旅文》逐行注释 [诗词原文]

　　维正德四年秋月三日，有吏目云自京来者，不知其名氏，携(xié)一子一仆，将之任，过龙场，投宿土苗家。予从篱(lí)落间望见之，阴雨昏黑，欲就问讯北来事，不果。明早，遣(qiǎn)人觇(chān)之，已行矣。
　　正德四年：1509年。正德为明武宗年号（1506—1521）。吏目：明代散州或直隶州均设有吏目一人，掌助理刑狱之事，并管官署内部事务。龙场：龙场驿，在今贵州修文县。土苗：土著苗族。篱落：篱笆。觇：窥视。

　　薄午，有人自蜈蚣坡来，云：“一老人死坡下，傍两人哭之哀。”予曰：“此必吏目死矣。伤哉！”薄暮，复有人来，云：“坡下死者二人，傍一人坐哭。”询其状，则其子又死矣。明日，复有人来，云：“见坡下积尸三焉。”则其仆又死矣。呜呼伤哉！
　　薄午：近午。

　　念其暴骨无主，将二童子持畚(běn)、锸(chā)往瘗(yì)之，二童子有难色然。予曰：“嘻！吾与尔犹彼也！”二童闵(mǐn)然涕下，请往。就其傍山麓(lù)为三坎，埋之。又以只鸡、饭三盂，嗟(jiē)吁(xū)涕(tì)洟(yí)而告之，曰：
　　将：携。畚：用草绳或竹篾编织成的盛物器具。锸：铁锹。坎：坑。涕洟：目出为涕，鼻出为洟，即指眼泪鼻涕。这里谓哭泣。

　　呜呼伤哉！繄(yī)何人？繄何人？吾龙场驿(yì)丞余姚(yáo)王守仁也。吾与尔皆中土之产，吾不知尔郡邑(yì)，尔乌为乎来为兹山之鬼乎？古者重去其乡，游宦不逾(yú)千里。吾以窜逐而来此，宜也。尔亦何辜乎？闻尔官吏目耳，俸不能五斗，尔率妻子躬耕可有也。乌为乎以五斗而易尔七尺之躯？又不足，而益以尔子与仆乎？呜呼伤哉！
　　繄：发语词，表语气。胡为乎：为了什么。窜逐：放逐，这里谓贬斥。

　　尔诚恋兹五斗而来，则宜欣然就道，胡为乎吾昨望见尔容蹙(cù)然，盖不任其忧者？夫冲冒雾露，扳援崖壁，行万峰之顶，饥渴劳顿，筋骨疲惫，而又瘴(zhàng)疬(lì)侵其外，忧郁攻其中，其能以无死乎？吾固知尔之必死，然不谓若是其速，又不谓尔子尔仆亦遽然奄忽也！皆尔自取，谓之何哉！吾念尔三骨之无依而来瘗(yì)尔，乃使吾有无穷之怆也。
　　蹙然：皱眉忧愁的样子。庵忽：疾速，这里喻死亡。

　　呜呼伤哉！纵不尔瘗，幽崖之狐成群，阴壑之虺(huǐ)如车轮，亦必能葬尔于腹，不致久暴露尔。尔既已无知，然吾何能违心乎？自吾去父母乡国而来此，三年矣，历瘴毒而苟能自全，以吾未尝一日之戚戚也。今悲伤若此，是吾为尔者重，而自为者轻也。吾不宜复为尔悲矣。
　　虺：毒蛇，俗称土虺蛇，大者长八九尺。

　　吾为尔歌，尔听之。歌曰：连峰际天兮，飞鸟不通。游子怀乡兮，莫知西东。莫知西东兮，维天则同。异域殊方兮，环海之中。达观随寓兮，奚必予宫。魂兮魂兮，无悲以恫(dòng)。
　　际天：接近天际。维：同“惟”，只有。随寓：随处可居，即随寓而安。恫：恐惧。

　　又歌以慰之曰：与尔皆乡土之离兮，蛮之人言语不相知兮。性命不可期，吾苟死于兹兮，率尔子仆，来从予兮。吾与尔遨(áo)以嬉兮，骖(cān)紫彪(biāo)而乘文螭(chī)兮，登望故乡而嘘唏兮。吾苟获生归兮，尔子尔仆，尚尔随兮，无以无侣为悲兮！道旁之冢(zhǒng)累累兮，多中土之流离兮，相与呼啸而徘徊兮。餐风饮露，无尔饥兮。朝友麋(mí)鹿，暮猿与栖兮。尔安尔居兮，无为厉于兹墟兮！
　　骖：古代一车驾三马叫骖。这里是驾驭的意思。彪：小虎。文螭：带有条纹的无角的龙。厉：厉鬼。墟：村落。